又有一名公眾人物的逝去,喚起了人們對檳榔的“警惕”。
9月10日這天,36歲的歌手傅松因口腔癌去世。2007年,他通過參加湖南衛(wèi)視《快樂男聲》奪得長沙賽區(qū)20強,正式出道。當年的這屆比賽星光熠熠,誕生了陳楚生、蘇醒等后來知名的歌手。
比賽后第二年,傅松開啟了他的歌手生涯,還發(fā)行了自己的首張EP。直到2021年,他因為臉部長了腫瘤前去就醫(yī),確診了口腔癌。而這和他六年的嚼檳榔史有直接關(guān)聯(lián),他曾在自己社交平臺稱,“珍惜生命,遠離檳榔。”朋友在悼念他時說:“愿他一路走好,愿他在另外一個世界,再沒有檳榔,沒有痛苦,沒有癌癥。”
傅松
檳榔致癌的說法早已有之,但這種零食的危害,卻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。很多人都是初期“試一試”,一開始偶爾吃一兩顆,到后來一天兩包,想戒也戒不掉。
湖南當?shù)剡€流行一種說法:檳榔加煙,快樂無邊。近年來,政府逐步加強對檳榔的監(jiān)管力度。2022年初,國家市場監(jiān)管總局要求“不應(yīng)再按食品對檳榔進行監(jiān)管”。同時,根據(jù)媒體報道,自2021年起,湖南省市監(jiān)局不再辦理省內(nèi)所有檳榔企業(yè)的食品生產(chǎn)許可(延期)。
檳榔,究竟有什么魔力,又是怎樣讓人上癮的?
A、勁 道
在湖南許多城市,檳榔已經(jīng)深深滲透進生活日常。遇到一個湖南人,如果缺乏話題,從檳榔開始就可暢通無礙,正如我三年前在長沙的經(jīng)歷。
長沙一輛來往旅游景點的公交車上,司機老彭在慷慨地回憶著過去。他已經(jīng)56歲了,洗得發(fā)舊的毛衣上掛著透明的工牌,放高的音量試圖蓋過報站的機器聲。
原本他的話不多,話匣子打開是在這樣的時刻。
“你嚼檳榔嗎?”我挑起話頭,問他。
“你有沒有?”老彭突然語調(diào)變高,哈哈笑了起來,“給我一個!”
老彭說,如今有規(guī)定,司機在工作期間不能嚼食檳榔。但他還是偷偷地撕開了一個小包裝,吃了起來。
更頻繁地吃檳榔是在上一份工作的時候。之前他跑的是長途客車,負責將乘客一批批地跨省載過去,中山、陸豐、澄海,都是目的地。多是晚班車,從一地的黑夜到達另一地的黑夜,連夜漫長,人也困得很。別的司機抽煙、吃辣椒解困,他覺得唯有檳榔能提神。
跑車前,他就買來一兩包放車上,度過一個晚上。
冬天是嚼得最狠的,冷的時候“搞一口”,瞬間汗就簇簇地往外冒,能把衣服都汗?jié)瘛?ldquo;夸張點說,要是好久沒洗澡的,那厚的死皮子都能拔掉喲”。
“一直嚼,嚼得嘴巴全部是渣子,味道就沒有了。”說到這里,他還把咬得半爛的檳榔從嘴里吐出,給我“生動”地展示嚼檳榔的過程。
像老彭這樣的嗜吃者,似乎不打算用“好吃”來形容這種食物。好不好吃?喜不喜歡?不重要。他們是習慣并且在依賴這種感覺。
在湖南益陽人鄭奇的話語里,他用了“勁道”這個詞來描述檳榔的好壞,像是在探究一種值得深究的食材。
“好的檳榔有勁有道,可以嚼很久,味道也很中性。”他評價道,而不正宗的味道是遭到嫌棄的,“像有些(品牌)放的糖精多,一吃就想吐。”
他說,以前的檳榔不像現(xiàn)在被大幅度改良,那時候的刺激性特別強,真的有像喝醉酒的感覺,可被形容為“吃醉了”。
一旦吃的次數(shù)多了,便開始不知不覺地“上癮”,“嘴巴沒事干的時候總想嚼一嚼”,又或者看到別人也在吃的時候,那股癮又上來了。
檳榔和煙、酒搭配,是老湖南人都知道的搭檔。于是便有了那句著名的俗語,“檳榔加煙,法力無邊”,那是因為“煙酒檳榔不分家”。
鄭奇說,抽煙的人很少不吃檳榔的,一邊嚼著一邊抽,更刺激;喝酒的時候把檳榔放在酒里,聽說還能解酒氣。“吃法很多”,他總結(jié)說,這是檳榔江湖中人的享受之道。
曾經(jīng)的長沙街頭擺滿了很多檳榔攤,現(xiàn)在的攤販都已入店,只剩下少數(shù)的品牌專賣店,更多的是在便利店和百貨超市,在入門處便能看到一貨架的包裝檳榔。
而且近年來隨著大眾的質(zhì)疑增加,商家也在改頭換面,推出了枸杞檳榔、葡萄干檳榔,往果子里塞入相應(yīng)的食物,開始以“養(yǎng)生”“不傷口”的概念拓展市場。
如今,還想找到“正宗”的檳榔店,人們都說,你應(yīng)該到湘潭去看看,那才是檳榔的城市。
湖南街頭,市民從擺滿檳榔的雜貨攤前經(jīng)過
B、發(fā)源地
曲折的湘江將湘潭城區(qū)分成了人們口中的河東、河西兩塊主要區(qū)域。
2019年,我來到湘潭。從東往西,不管是在哪片區(qū)域,人們的習慣都是相似的:
湘潭北站的出口,引導出站乘客的工作人員一邊大口嚼動著嘴巴的右部,一邊揮動雙手,重復著那句熟練的指引話語:“公交站往左走,出租車往右。”
粗眉的小販坐在商城前,販賣著籃子的楊梅和馬蹄,他只嚼著檳榔的半邊,另一半伸了出來,對著前來詢價的顧客“兜售”道,“你也嚼一個,嚼一個”。
側(cè)身坐在摩托車上等候顧客的司機,頭上是一頂防風又防雨的弧形雨棚,只有嚼著檳榔才讓他的等待不那么無奈。
在這里,檳榔不只是食物,也勾連了人與人的社交。
這是在檳榔店工作的小馮提到的。她在一家檳榔的專賣店上班,柜臺呈U型鋪開,看起來,聞起來,都頗像藥材店。
數(shù)個青花樣式的大盆缸裝著堆起來的檳榔,以干的檳榔果子為主,只有一盆是在售賣濕檳榔,因為果子不老,取名“嫩仔”。
干的檳榔價格不等,從28元到108元都有,還有能賣到三百元一斤的好果子,那是檳榔市場的高端路線。果子的成色決定了其價格,條理清晰、紋路順直的更受歡迎,咬起來不會有那么多渣滓,反之則賣不上好價錢。
根據(jù)熏制時間的長短,還有青果和黑果之分。小馮說,給外地人會推銷青果,而本地人只會吃熏制時間更長的黑果,因為味道更合適,“刺激”。前者經(jīng)過大眾化的口味調(diào)制,更甜,殼身更軟,但這樣的“溫和”,本地人是瞧不上的。
在這樣的專賣店,來買的“散客”不多??臻e的時候,小馮就裹著大衣坐在柜臺后狹小的沙發(fā)上,看手機追劇,偶爾能迎來一些“大客”。
言談間,就有兩位中年婦女走進來,手指一指,熟練地要了超過三百元的黑果,從進門到結(jié)賬的過程,不超過三分鐘。小馮知道她們的用途,用了個粉紅色的大袋子裝了起來。
“她們是用來結(jié)婚待客的。”在湘潭,擺喜宴,設(shè)酒席,都用得上檳榔,“一進門就直接吃這個”。放在酒桌上招待客人,是很尋常的社交禮儀,送禮回禮,也都能用到,是滲透在生活中的一部分了。
在廣州工作的湘潭人萬二有比較深的體會,現(xiàn)在盡管也能在外地買到檳榔,但他吃得少了,一是口味不地道,二是身邊的人都不怎么嚼,“沒有那個環(huán)境”。但過年回到家,和幼時的朋友在一起,還是會吃,他說自己不抽煙,如果還不吃檳榔,難以和朋友交際。
一旦身邊的人都有這樣的習慣,不去融入就顯得“落單”了。而脫離了特定的環(huán)境,生活方式便才能得到更換。
這也是為什么,盡管檳榔致病的案例看得外地人心驚膽戰(zhàn),但在湘潭這里仍然是“風平浪靜”。網(wǎng)友們不解,為什么明知有害,還得吃?
但身處其中,他們很少想到“為什么不吃”的問題,群體集聚的行為淡化了外界釋放的信號,因為大家都在吃,男性的消耗是主力,女性也會將此作為消遣,在空閑口乏時吃上兩個。這種外人的困惑和本地人的日常,是認知和環(huán)境上的不對稱。
當時,一位出租車司機被問及到外界的擔憂時,類比道:跟抽煙一個道理,大家知道抽煙不好,不也仍然抽嗎?不止一個當?shù)厝耍瑧延泻退嗨频南敕ā?/p>
C、以禁為退
在當?shù)厝说恼f法中,吃檳榔源于一個普遍認可的傳說,那是提及率最高的瘟疫說法。發(fā)生的時間點,有三個版本,《湘潭市志》記錄了乾隆四十四年的版本:湘潭城內(nèi)因為疫患,居民紛紛患上臌脹病,縣令將藥用檳榔勸患者嚼之,臌脹得以消失,“爾后嚼之者眾,舊而成習”。
以四大南藥之一為主要身份的檳榔,在醫(yī)學書籍的記載里的確有治愈特定癥狀的功效。也因為是藥材,吃得多的人便知道,它還有其副作用,這是他們用經(jīng)驗總結(jié)出來的“禁忌”。
比如,湖南人吳軍知道,“飽食檳榔餓吃煙”,這指向的正是檳榔的消食功能。一旦反向行之,便是“逆行”。
一次下班的時候,朋友給了他一顆檳榔,正餓著肚子的時候,便正好應(yīng)和下肚。沒想到不過多久,吳軍就吐得稀里糊涂,這教訓他以后再也不能空腹吃檳榔,“那是我唯一吃醉的一次”。
鄭奇說,每吃一回檳榔,他的嘴都會爛一次,但也不要緊,等好了他再吃。現(xiàn)在妻子和小孩都不讓他再吃了,癮上來的時候,他就在他們看不到的時候躲起來吃,“有些東西偷偷吃,味道更好”,他說。
對湖湘文化有專門的研究、并撰寫了《中國檳榔文化史》的學者黃守愚對于檳榔文化有不少史料方面的研究。根據(jù)他的考究,檳榔的食用習慣比坊間傳說所流傳的朝代更早。“瘟疫”一說不過是可以被解釋為一種“敘事學”,言下之意,這只是人們?yōu)樽约旱男袨樘峁┖戏ㄐ缘奈谋尽?/p>
實際上,黃守愚的研究成果是,湘潭作為過去商賈的聚集之地,交易活動頻繁。在非原產(chǎn)地,檳榔曾經(jīng)是作為“貢品”“奢侈品”形式存在的,富商的集聚將這些“上層社會”人士所用之物廣泛地傳播開來。
世界上食用檳榔的地區(qū)很多,包括印度、中國海南和臺灣均有食用的習慣,但湖南的吃法最為特別,其傳播和扎根都有特定的原因。
檳榔是一種典型的喜溫、喜濕植物,廣泛生長在高溫地區(qū),因此要在湖南售賣就必須得再次加工,人們總結(jié)出了泡發(fā)、晾干、上表香、切子和點鹵水等一系列流程,成品便是我們看到的一塊塊黑色長條。
加工制作好的檳榔干果
鄭奇說,檳榔的流行和這片土地的性格有莫大的關(guān)系,小小一瓣果子帶來的刺激口感,和流行的口味蝦、臭豆腐是一樣的味覺體驗,換作其他地方的人,哪里能接受這樣的味道。
2019年,一位曾經(jīng)負責廣東某地級市區(qū)域的經(jīng)銷商向記者表示,企業(yè)帶來的引導心理也有貢獻。湖南的檳榔企業(yè)盛行抽獎方式,而且中獎概率不低,因此一包檳榔可能包含了兩包的成本,甚至更高。
在便利店,一包檳榔至少需要十元,更多是二十元的品種。
在長沙的時候,司機老彭提醒我,一定要看里面的中獎卡,很大概率會中獎,他熟練地幫忙刮開,小卡片上面顯示“可用3元兌換一包20元檳榔”,相當于買一送一。盡管如此,上述經(jīng)銷商表示,這仍然是利潤率極為可觀的銷售方式。
如今檳榔的零食化趨勢,帶來了口感的弱化和銷售的普及。對于初嘗者而言,已經(jīng)很難輕易獲得頭昏腦熱的“刺激”體驗,反而像是吃了一塊后勁十足的薄荷糖,留下持續(xù)很久的口腔快感。
然而,對于健康的致命影響是近期成為引爆檳榔話題的熱點,先是在2018年,湘雅醫(yī)院發(fā)文稱,“在口腔頜面外科46病室,現(xiàn)50位住院患者有45人患口腔癌,其中44人有長期、大量咀嚼檳榔病史。”嚼食檳榔的習慣與眾多口腔疾病掛鉤,更為關(guān)鍵的“指控”是,檳榔中自帶的檳榔堿是導致口腔黏膜下纖維化和口腔癌發(fā)生的主因之一。
移風易俗,向來是最難的事情。黃守愚表示,想把檳榔完全從湖南人生活中抹去,“至少需要百年”。(文中鄭奇為化名)